朵夫绘画的“换气”书写:十字形所打开的灵魂空间 文/夏可君 2013
- yangyang mao
- May 1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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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开始于立体派不是偶然的,这是从塞尚开始的现代主义带来的一个新原理,即从自然之物之中提取出一个几何形,这才有马列维奇的黑色方块以及康定斯基音乐化的线条,直到抽象表现主义的色块,再到极简主义的几何实体的外在呈现,这是一个最为具有现代性的普遍性原理,接续这个传统,如何再次提取出一个基本的形式?并且赋予一个中国人内在生命的气息?
这首先要求“气息的转换”(如同犹太德语诗人保罗·策兰所言的呼吸转换或“换气”:Atemwende),中国文化生命气息的鲜活来自于书写与自然所进行的能量交换,即通过书写字形到书写生命气息,在一笔一划的书写中,调节自己的呼吸节律,使之与整个自然发生共振,但是进入现代性,传统的书写韵律与节奏被西方的观念所打断了!必须接受新的气息才可能有着新生命,就有必要融入西方现代性之中最为基本的那种灵性,这是具有生命转换机制的基督教特有的灵性呼吸,即圣灵的呼吸,这是融入爱感的呼吸,打开一个内在的内在空间,那是比我自身的内在还要内在的空间,即在我生命之中,但我无法触感,只能被动触感到的圣灵的气息,因此,传统的气韵被这个更为内在的气息所转换(这也是圣灵的叹息),身为基督徒的画家朵夫,最好地体现了这个呼吸转换的书写,他反复以“十字形”来书写,打开了一个内在的灵魂空间,在那里,生命死去,但在书写之中又再次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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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十字架的创造性书写,接续西方的抽象形式,但却注入了新的气息,是双重的转化:一方面,中国文化的自然调息的呼吸转换为基督教的灵性呼吸与呼求,进入爱感,并且重建沉重肉身与内在敞开的空间;另一方面,基督教超越的灵性,因为书写性,与个体的生命气息更为相关,形成了新的道成肉身的书写事件。
因此,绘画对于朵夫,不再是自己的个性表现,也不是观念的发挥,而是“呈现”,艺术家仅仅是一种“虚待”的主体,这是去除了主体性的“主体”,而且,艺术家的主体不再是自我的创造性,而是虚位以待,这个“虚位”,来自于保罗神学所言的上帝在十字架上的虚己与倒空(kenosis),是不断倾空自身,为圣灵的到来“腾空”自身的位置,这个位置是“虚空”的,需要在每一次与他者的相遇中反复打开的,空出的,是要让这个空无生长,这是一个虚化的位置,朵夫以其自觉,接续当代神学最为彻底的转向(所谓上帝退隐的神学),在上帝退隐之后,在抽象化的剩余之后,以这个虚位打开了新的灵魂空间。
这个虚化的空间,恰好是与十字架或者十字形的书写相关,这是虚化的心魂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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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从十字架转换为十字形的心魂书写,这个过程有着重要的现代性转换的意义。十字架是上帝受难的位置,也构成基督徒肉身生命的个体性见证,很多中国当代艺术家都偏爱这个形式符号,从1980年代开始的现代主义运动,以“十字架”作为主导象征与寓意符号来建构自己的作品。那么,为何十字架的符号会成为核心?
首先,这是中国社会的深重苦难,现代性遇到的巨大挫折与失败,中国人的生命遇到了危机,在十字架的受难上,中国人发现了自己的命运,也唤醒了拯救的渴望;其次,则是十字架这个形式本身所打开的时空维度,不再仅仅是人世间的世界,而是一个时空被打断,生命被撕裂,以及一个指向垂直方向的超越维度;其三,则是十字架本身具有的形式感,以及自身带来的丰富寓意(allegory)。
十字架是上帝屈辱在罗马法下的实物,带有屈辱与卑微的记号(sign)。朵夫就做水晶或玉质感的十字架关注,这是把中国人的生命挺举起来,被十字架的光所照亮,生命处于屈辱之中,我们只是还不知道,十字架的举起,是为了启示生命的真相。但十字架也是反图像的(anti-image),是圣像的记号(icon)。这也是反奢侈的,与贫穷艺术相通,也是中国人对自身贫瘠现代性的认识;我们在朵夫以腊肉做成的基督的躯体,被一个十字架所撑开,这是对伦勃朗敞开的牛肚绘画以及培根嚎叫之肉的重新想象,是让观众可以触摸到生命的味道,十字架所撑开的腊肉形体,在熏干之后,有着雕塑一般的塑形,那是可以切身感受到的生命的“味象”——在召唤食用与拒绝食用之间,一种生命的余味——还有着剩余生命,但又是味外味——余味那是异域的基督性的生命,因为中国是一个以吃食为主的民族,以如此日常生活的实物做成十字架,似乎我们的整个肉身生命都与十字架合一了,而且是最为简单贫瘠之物,却让我们重新去品尝生命的滋味。
十字架也是一个象征符号(symbol)。即象征着内在与超越的断裂,人为与神性的边界,进入这个符号,意味着自我的放弃(abandon),进入更为深渊的生存状态;十字架也是一个抽象形式符号(abstract form)。与现代艺术的抽象性相关,即在个体肉身生命的极限或踪迹与神的缺席隐退之间,同时打开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张力,尤其是不可见如何再次显现的危机。对于进入现代主义的艺术而言,需要一定的抽象性,这也是更为普遍性的体现。我们就看到了中国最为有代表性的抽象画家丁乙的十字形符号,尽管并没有直接的基督教意识,而且后来走向了挂毯式的装饰性视觉效果,但这个十字形的反复书写与复多化,也有着基督性的痕迹,这在朵夫的作品上体现得更为纯粹了,就是以“十字形”反复书写,在倾斜的生长——艰难而坚韧地生长中,一个个耸立而起的“十字”打开了画面的灵魂空间,尤其是那些反复覆盖与书写的十字形,在彼此的错叠以及相互的吸纳,还有浓淡的对比中,十字形打开了一个灵性的内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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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朵夫的十字形还建构起一个生命灵性的场域,十字架也是荣耀的象征,那个不断生长的空间需要充分打开,朵夫带入了中国人的生命书写,即以水墨的自然性渗透带入虚位的灵魂空间,十字架也是生命的寓意(allegory),朵夫的十字形不再仅仅是屈辱,也是生命自由的书写,在反复书写中,似乎十字形自身开始有着呼吸,开始生长,获得了新的生命,一个个十字形反复叠加,但有着颜色的浓淡变化,如同水墨的干湿浓淡变化一般,而且有着错位,即十字形在覆盖之中,有所错开,有着叠加的错视,灵魂的“间隙”空间被打开,对这个间隙的发现,是中国文化书写的奥秘,如同庄子庖丁解牛所言的“恢恢乎游刃必有余地”,这是生命自由呼吸空间的打开,在那里,凝视的眼神进入了一个内在的灵魂空间,在那里自由穿行,这是生命呼吸的通透性,把“自然性”与“空无性”如此结合,这正是对水墨语言的微妙转换。
接续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罗斯科的精神谱系,把画布转换为包裹耶稣躯体的裹尸布,但又要赋予这个遗物以复活的生命价值,罗斯科走向了黑色的遗痕,导致抽象绘画的终结,但朵夫在余留裹尸布的那种神性离别残痕的同时,有着红色的血迹的暗示,还同时书写出有着呼吸的十字形,十字形不再是通往死亡的道路,而是重新打开生命复活的空间,因为那是生命呼吸的书写,朵夫以中国文化生命的气息书写转换了基督教,但同时也给自身的文化生命带来了新的灵性的呼吸,面对死亡与断裂的勇气!
因为色彩的丰富变化,这个十字形不再是死亡的记号,而是书写之中,在生长的线条,但这些错叠的线条打开的是那个间隙空间,这样,就保留了神性倾空的那个虚位,让这个虚位不断扩展,这是灵性生长的奥秘,朵夫的绘画深入了这个奥秘,并且让我们的灵魂可以在那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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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艺术家“朵夫”自己的签名:不再是之前的血缘命名,而是一个兼有传统文人诗意的“教名”,“朵”这个字乃是有着生命“转机”之时几的书写(接纳了中国传统气质变化的书写),还是隐含“木”十字架的书写(不断的签名也是反-签名,即被灵性所被动书写),“夫”则是一个重新出生的大生命,因此,朵夫的十字形书写,乃是一个中国文化生命之“命理”改变的标记,是文命与气脉的重新接续,这也是等待被书写,是带有祈祷意念的书写。如同卡夫卡所言:“写作好比是祈祷的形式”,朵夫的十字形绘画让书写走向了祈祷。在这个意义上,朵夫的绘画作品——那块铭写十字形的“画布”——其实就如同犹太人祈祷时披在身上的披肩(犹太祈祷巾:Jewish Prayer Shawl),那是对生命的护佑与保守。
如果前现代是主体的寻求与建立,现代主义则是主体的死亡,那么,走向后现代性,则是“物”的命定性,放弃绘画而走向对物的彻底思考,在杜尚那里,是以“现存品”(ready-made)开启了亚当命名的权能,并且打破了自然物-人造器物-艺术品,乃至于礼物,等等之间已有界限,那么,如何还有着新的物化的经验?既然杜尚是回到亚当最初命名的那种唯一性(对应于《圣经·创世记》的第二章),如果继续余化还原,则是回到《创世记》的第一章,那是上帝从混沌中的七天创世,是世界本身作为礼物被创造出来,并且按照神的形象给出,但这个礼物的给出并非占据这个世界,而是对应于主体死亡(基督的受难)以及复活之前坟墓的倾空,如同犹太教神秘主义的卡巴拉神学所言,神的创世乃是不断的退出,不断地倾空,让出位置,给予人类更大的余地,以便给出更大的自由,这个退出所给出的自由的余地,乃是“余让”:越是创造越是退却,越是给出越是余让,这个余让乃是“余象”的元伦理。
如果以这种余让的态度来面对艺术,我们就看到了朵夫另一件名为《礼物》的作品的非凡构想,这是艺术家在展厅放置一个简单的台柱,然后邀请一些陌生人(并不一定是艺术家,就是常人),放置一些东西在台面上,就是在大街上或者什么地方捡拾的一些东西(就是现存品),然后朵夫自己把它拿掉,不断邀请人来放置,但又不断被拿掉,让那个台面总是保持“空置”,但又总是有着“给予”的发生。在朵夫自己看来,他展现了一个不同于杜尚现存品的“物”:即,杜尚的现存品还是有着具体器物的,但这个名为《礼物》的作品,并没有给出什么东西,这个展示台面仅仅是不断“空置”的,并没有具体器物出现,尽管有着物的来临显现,但又被拿去了,这是一个不断“空出”的位置。这是一个我们暂且命名为“让予物”(let-give)的新物:与礼物的给予相关,但却是“给出你所无”,这个let-give,与“余象”(infra-image)相关:既给出了礼物,又是礼物的让予,即礼物的发生是同时在给出与取消之间游戏,物性仅仅是通道的打开。这既是与余让相通,也是与礼物相关,是中国文化可能给出的一个新的礼物。
因此,朵夫的十字形书写,也同样是打开一个通透的生命空间,那一块块写满十字形的画布,也是一个新的让予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