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夫及其丁香十字 文/俞心樵 2012

圆明园艺术村形成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解体于1995年夏，因为那时候艺术家扎堆是危险之兆。许多艺术家都有程度不等的辛酸经历。多年之后，咸鱼翻身，鸟枪换炮，圆明园艺术村成了个神话，艺术市场的天价画家几近一半出于这个艺术村。当然这其中难免有以价格充当价值的恶俗倾向。圆明园艺术村当然不是中国现当代艺术的源头，但倘若称其为中国现当代艺术体制外的源头则是恰如其分的。如今大江南北遍地开花的民间艺术区美术馆画廊现象即肇因于此。关于圆明园艺术村的历史，许多版本都是以讹传讹。圆明园艺术村虽以画家为主体（高峰时大约有近500人），但圆明园的元老和开拓者却是诗人，首先有诗人入住或活动，如刑天，黑大春和1988年就住在圆明园的本人（而我是狡兔两窟，清华园和圆明园两头住两头跑）。再慢慢有其它一些艺术家被吸引过来，还有写小说的，写戏剧的，拍电影的，拍纪录片的，弹琴唱歌的以及种种形迹可疑的，诸如此类，当然这些人中以画家居多，所以那时候媒体上又把这一区域称之为“圆明园画家村”。而所谓艺术村者，并不是在圆明园内，实际上是以圆明园西南门外福缘门村为主体的周边村落。

朵夫是艺术村的成员，他是浙江绍兴人，是我的老乡，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与我年龄相仿。。圆明园艺术村被迫解体后，朵夫去了南方，不久又回到了中国美术学院，我不知道这接连几个突然是否与他的基督信仰有关，我发现朵夫对朋友是慷慨和热情的。我一向认为，慷慨和热情不仅是一种生命能量，更是一种艺术才华。朵夫对他内心已经认同的朋友丝毫不吝于夸奖，有时候甚至相当夸张。我知道这是朵夫对朋友示好的方式，朵夫是真诚的、热忱的，这样古道热肠的人是很难得的，他对他所认同的朋友和对他所认定的价值倾向是不遗余力地加以维护的。

朵夫的近期创作中最吸引我的是他的丁香十字系列。亚麻布上以蓝绿为主色的长方型巨幅制作，以及尺幅较小的十多幅以绿、蓝、紫、黄、棕、黑、白等为底色或主色的十字作品。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十字架细小如丁香，其风格的高度一致性令人惊讶而又困惑，如同中国书法艺术中对佛经的小楷抄写，极度向内的专注气韵迫使我们不得不远离艺术家所呈示给我们的一切表象。十字架和丁香，都是如此具体，但如此密集而旷日持久地书写，而且如此繁复而单调地重复这一动作，必然意味着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出现了十分严重的情势。它迫使如此具体的符号在朵夫的画笔下产生了一种惊人的抽象特征，也迫使我不得不冒着自相矛盾之虞将朵夫的艺术暂时定义为抽象艺术。

实际上，抽象艺术在中国向来是一个危险而混乱的领域，如果抽象艺术是一种觉知、精神和使命，那么在中国艺术家的探索中，表面化的倾向与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倒置金字塔。许多艺术家深陷其中，纠结、拧巴、变形和迷失了，不一定是迷失于觉知，但极有可能，他们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抽象艺术有时候更像一个魔咒和黑洞，一旦有人进入便不可重见天日。它不仅需要艺术家有如履薄冰的审慎态度，更需要艺术家有如履薄冰的高超技艺。中国的抽象艺术普遍地充满了胡乱涂鸦、装神弄鬼、充满了心智枯竭之后的走投无路和垂死挣扎，充满了市侩般的碰运气侥幸心以及种种鸡贼习气，充满了刹那的所谓才情闪现或妙手偶得，但真正的抽象艺术并不是这些。因为就其根本而言，抽象艺术乃是一种对生命，社会，自然，宇宙的深思与冥想，是一种哲学方式，不，有时候直接就是一种哲学模式，是一种宗教感，也不，有时候直接就是一种宗教仪式。    试想一下，当作为艺术家的朵夫玩命似地重复一个动作的时候，会是一种打发时间消磨时间的无聊状态吗？他一定是在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远了走深了。他一定认为道路的前方有着他所需要的某种不言自明的真理，不可动摇，也不可摧毁的真理。

走到这一步，我们不妨说，抽象艺术乃是一种文化模式和文明仪式。它也构成人类思想史的一部分。不仅仅思想史，也是种种人类意识、观念、行为、道德、政治、经济、战争以及种种美学历史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抽象艺术成为寻找诗意存在的最隐秘的途径和主导模式。由此抽象艺术也成为独特的生活方式中最独特的一种，它甚至对任何艺术样式都具有支配性作用。通过抽象艺术，几乎有理由相信世界上存在一种可以获取的绝对知识。当然，也只有艺术家能够获取这种绝对知识。因为抽象艺术几乎有着天然的逻辑性，有着几何学或者说广义的数学的堪称美学范式的绝对知识，是一种生命内在的至为深刻的革命。毫无疑问，这些模式的初衷是要将人类从错误中解放出来，从困惑中解放出来，从不可认知但又被人们试图借助某种模式认知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当然，这些模式也有可能重新奴役已经解放过的人类，这些模式不可能解释人类的全部经验，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恒定不易地、无须更改地搞定我们的生活秩序，不可能将人类的困难、怀疑、无知和罪恶就这样消除殆尽。

但不可理喻的是，十字架出现了，而且是基督的十字架，据说这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奇迹。其实，在基督教以前，十字架就已经出现在古巴比伦了，它代表太阳神，通常与外接圆组成太阳轮。十字架还出现在墨西哥、秘鲁和其它中美洲地区。十字架在人类远古象征着太多东西，比如象征生命之树、生殖符号（竖的为男性，横的为女性），象征四方来风及造雨的源泉等等。当然，十字架的实用成分是一种刑具，是一种死刑的处决方式。当年的波斯帝国、大马士革王国、犹太王国、以色列王国、迦太基和古罗马等地均普遍使用。十字架被引入基督教作为神圣信仰的标记，是由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决定的。早期的基督徒既不使用基督受难像，也不使用任何样式的十字架。

朵夫作为一个基督徒，而且是以十字架为题材进行创作的艺术家，自然离不开十字架的历史境遇和基督教的特定背景含义。朵夫的近期创作，从符号学意义上，为种类繁多的十字架谱系贡献了一个新的符号，一个具有东方韵味的丁香十字。随着朵夫在这个符号之下使徒般的勇猛精进，这个丁香十字架可能并不逊色于拉丁十字架、希腊十字架、东正教会十字架、耶路撒冷十字架、新科普特十字架、凯尔特十字架、圣彼得十字架、圣安德烈十字架、圣安东尼十字架、马耳他十字架、洛林十字架、中世纪十字架，此外还有从字面上与朵夫的丁香十字架最为贴近的玫瑰十字架和百合花十字架。自从十字架出现以来，尤其是被确立为基督教的信仰标记之后，世界各地以十字架为题材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层出不穷，如意大利的奇马布埃、德国的弗里德里希、巴洛克画派的早期代表人物鲁本斯、贝尼尼等人。但就独特性、坚定性和抽象美感而言，我认为朵夫的丁香十字更耐人寻味。我希望这个丁香十字不仅能够成为朵夫的标记，也能够成为我们辨认基督在中国的使徒或圣徒的重要标记。

当然，阐述十字符号的含义，我们还可以将之延伸到数学、物理、医学等领域，这里就不赘述了。十字符号的象征意味如此繁复，甚至，某种意义上，它是如此西方化，以至于我们可能不敢相信在古老的中国也曾经存在过十字符号，那是一个带着方框的不等变形，它象征着大地和春天，乃为丁香的孕育之所。如果十字在中国从未有过，朵夫借着基督的受难和神的爱对十字有了中国式的创造，朵夫借着中国书法精神和佛教徒抄经的修行方式，再次对十字架的苦难和荣耀，复活与纪念进行了自己独有的辨认和接近，以接地气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在一个缺乏神性和博爱的大环境中的抗争、反叛和突围。以一种渴望与神相融而又个性独具的艺术家的方式（一种多么相悖而吊诡的方式）完成了对当代中国种种世俗浊流的批判。

最后，请特别注意接地气这三个字，因为，千言万语，也只有接地气的艺术，尤其是接地气的抽象艺术，才可能具有真正的超越品格。

2012年12月12日上午于北京西郊寓所